一个有虔诚信仰的人

    登巴巴受伤后的第二天，这天下午4点去换同事的班，她从上午一直候到了那会儿。晚饭过后，球迷又陆续来了几批，其中有一个给我看登巴的推特，上面的一段描述文字瞬间给了我整个人沉重的一击。

    一句法语，“Y a-t-il d'autre récompense pour le bien， que le bien？ ”这是引用了《古兰经》第55章60节的一句话，译成中文的意思是“回赐给善人的除了美好的之外，还有什么？”心中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就是一种信仰。真正的信仰不是去求心里的那个神赐于生活中一切美好，而是求考验。就像同样是塞内加尔球员的里卡多·法蒂后来对登巴巴说的那样，“上帝只考验真正信他的人。”对于没有信仰的人，这点很难理解。前两年，我问过申花队里另外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信徒菲拉斯，“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话，为什么会眼睁睁看你的国家和同胞饱受摧残？”他停下了手里的事，一字一句告诉我，“因为他要考验我们。”

    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宿命论者，我相信所有事情发生的背后都有一个自己的原因。登巴巴为什么会断腿？且当做是对他更大的考验吧。

    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

    在登巴巴确定要来申花但还没有到来之前，在网上找他的资料，看到一篇他的专访文章，采访的记者写，登巴巴和别的采访对象不一样，他在采访中会时不时对提问的人发问，可见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人。于是我也期待能尽快做一次这样的采访，验证一下登巴巴是否真像文章里写得那样有趣。

    我吃了一回闭门羹，客场战胜重庆的第二天球队在机场候机，尽管当时时间充足，但登巴巴说，“我只在基地接受采访。”遭到拒绝之后，忍不住在朋友圈里抱怨了几句，耿晓峰看到了就说我，“你呀，怎么啥事都爱发朋友圈呢！”一年后的今天想起这件事，觉得他当时的话真是不仅意味深长且有先见之明。

    这一等，就等到了今年冬训，才第一次有机会坐在他的对面，听他分享人生的经历和感悟。最让我感触的一句话，是他回忆过往一无所有的生活时说，“你不会想回归这种生活，但如果你的生活真的回到原来的样子，你知道既然自己能熬过一次，就一定能熬过第二次。”

    没有人生来就是硬汉，所谓的硬汉，不是在军事学院呆过，就是被生活磨炼出来的。 一个会保持距离的人

    那次采访后，和登巴巴仍算不上朋友，尽管他说，“你对我的了解已经超过一般的朋友了，再上去就是我的家人和特别亲密的朋友了。”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真的是一种很难用逻辑去解释的东西，和登巴巴虽然可以用英语和法语两种语言自如切换交流，但对他始终生不出一种亲切感。相反，和西奥每次说话中间都隔着个小翻译，反而觉得无拘无束。相信这种感觉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登巴巴虽然和球队每个人都喜欢开玩笑，但走出基地，他很少和谁延续这份交情。他是一个注意甚至刻意保持距离感的人。队里的英语翻译张川说，他和菲拉斯还有卡希尔都培养出了兄弟般的感情，但和登巴巴之间却始终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去年刚到上海的时候，他自己找了房子办了电话卡，这事后来在队里传为奇谈，从来没有一个外援是不喜欢麻烦翻译的。王侃前一阵开玩笑“吐槽”自己平时工作繁忙，要管教练组、医疗组和外援十几个再加上他们的家人一共几十口人，“莫雷诺老婆连去哪里做指甲都要来问我！”

    一个不装腔作势的人

    从本质上说，登巴巴和莫雷诺其实是一种人，他们真实，不爱装腔作势。区别在于，莫雷诺的真实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登巴巴则把这点当成了他对抗世界的一种武器。他回忆上赛季执教申花的法国主帅吉洛时说，“我学会认识了一个在法国被所有人痛恨的教练，我几乎没有见过像他一样诚实的教练，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这个虚伪的世界如此嫉恨。”

    从这段话里你可以看出，对于这个他口中“虚伪”的世界，登巴巴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不知道这种成见是什么时候生成的。我想，这和他作为一个移民的后代生长在欧洲大陆这个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后来，他开始踢球，因为在法国受尽大大小小俱乐部的冷遇，所以在19、20岁的时候，跳上一辆朋友的汽车，一群人决定去英国碰运气。如果你经历过加莱海峡那道隔开法国和英国的边境，就能深刻体会到这个世界不同种族和阶层的人群之间是很难会有平等可言的。

    通常而言，英法两国人民在两地之间通行会选择飞机或者火车，只有经济上拮据的才会选择自驾或者乘坐大巴的方式度过海峡。边境的工作人员对这类人的审查程序远远严格于选择前两种方式出行的人。距离登巴巴驾车奔赴英国寻找美好前程十年之后，作为背包客的我在无意中选择了一条同样的路线——从巴黎一路向北，经过里尔，到达加莱海峡的边境，然后上渡轮，乘坐四十分钟左右之后下来就到了英国。我曾亲见四名驾车的东欧青年男子在法国边境被扣留审查，到达英国出关时，又被边检人员将车拦下一通查，甚至到了连车上的座椅都被卸下的程度。

    不知道当年的登巴和他的朋友们经历了些什么。

    一个坚持证明的人

    距离那个把一切甩在身后义无反顾奔向英国的春天十多年以后，登巴已经为自己和家人奋斗到了一切。然而他说，作为黑人的他不得不用一辈子向世人证明他们的偏见是愚蠢的。他已经用了自己的过去去证明，他还将用自己的未来去证明。

    我问他，为什么黑人就要去证明？他反问，难道你觉得黑人和白人是一样的吗？我说，大家都是人啊！他做抱头状，“你真是太天真了！”当时我们旁边有人弱弱地说了一句，“至少现在已经没有奴隶了！”他听了这句话情绪更加激动，“你看，你也会说‘至少’。‘至少’这个词说明了什么？你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心里的想法已经展露无遗。”

    登巴巴说，他并非为作为黑人的自己，而是为这个世界感到悲哀。因为“黑人中的一些领袖从500年前就为争取自己的自由和权力而斗争，但现在这个世界依然用500年前的眼光看待我们，我们的处境并没有改变。唯一的改变不过是，现在的人们试图掩饰对我们的态度。”

    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他过去的经历所塑造的，如今的登巴巴身上依然保有他耿直、好奇的孩子气一面，但更多的是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的怀疑。他在早年经历了四处碰壁的试训生涯后，虽然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但他心中的一扇门已经对这个世界虚掩上了。后来他成了名，又遇到了太多希望从他身上得到利益的人，这以后，那扇门对这个世界永远地彻底地关上了。

    他说，自己身边有太多鲨鱼，他们围绕自己，闻到了诱人的血腥味，这些人随时准备一口死死咬住自己。他过去的经历教会他分辨真情实感和虚情假意，对他而言，有些人是真朋友，有些只是场面需要，他配合一把也无不可。因为对于这个现实的世界极度缺乏认可感，导致他在人际交往中也缺乏安全感。在他看来，新闻记者这个群体正是这个世界糟糕的社会环境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投影，所以他有意无意地会在谈话中挑战作为记者的我。

    谈起他在霍芬海姆的恩师朗尼克时，我们谈到了他的名声，登巴巴说“我还想问为什么自己没有巴洛特利有名呢，这是你们媒体的问题。媒体就是这样，你们塑造一个足球人，建立起他的名声，然后摧毁他。”谈到巴黎恐怖袭击时，他又说“为什么土耳其接二连三发生恐怖袭击，你们却从不提及？你是记者，你来告诉我。”到最后，他索性扔下一句话，“是鲨鱼还是朋友，你来证明给我看。”

    他的生命中都是旧相识，经纪人亚历山大·贡特朗是在自己十多岁时就合作至今的。是他最早让登巴巴从后腰改踢前锋，是他陪着这名球员在小汽车里一路颠簸去到了英国，同样是他在登巴犹豫着不知是否接受申花邀约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发自心扉的话，扭转了局面。他告诉登巴巴，“我要对你说些自己从未对你说过的话，因为经纪人是不该说这些的。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多考虑几遍。在那里效力到一定的时间，你赚的钱就能罩很多你想罩的人了。”

    登巴巴是这样来到了上海。

    一个善良美好的人

    或许只有当一个人有了像他那样的经历，才会说出“除了善良的心之外，任何人或事都不会让我感到威慑”这样的话来。在足球的世界里，让他认可的球员不多，他和上赛季与自己一同加盟申花的默默·西索科是好朋友。

    年初在西班牙拉练的时候，西索科中途离开了，外界都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唯独登巴巴还一无所知。有一天问起他教练布置的画完成得怎么样了，他说“我还没画，等默默回来再画。”我吃了一惊，“默默已经走了，没人告诉过你吗？”他瞪大眼珠一脸无辜地争辩，“谁说他走了，他会回来的。他只是有事回去几天，我肯定……”

    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黑人兄弟是真的不会回来了，而此时已经临近截止日期了。他使了个小聪明，去网上搜罗了一圈，搜到一副抽象大师的杰作，并进行了临摹，这让他最终获得了评委选出的一等奖。他在队友的“嘘声”中上台领奖的这一幕，让我想到了前几年很受欢迎的一部法国电影，叫做《无法触碰》。主人公也是一名来自法国郊区的非洲移民青年，后来在自己看护的一名法国富翁的影响下扭转了自己的人生。电影里，富翁有一次带他去看卖出天价的抽象画，他在心里骂娘，想这算什么玩意？后来，他自己也画抽象画，他的画也卖出了大价钱。人生而有用，区别人生际遇的无非是机会和努力。

    电影讲的是发生在法国的故事，但其实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是那些“无法触碰”的禁忌，人生来平等是最大的谎言。我想到此刻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登巴巴，庆幸他已经享受到了不幸之中最大的幸运。而这，是他付出了比其他人，肤色不一样的人多出数倍的努力还有辛酸换来的。

    老实说，我觉得老天给他的考验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多出这样一次来？也许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比原来更坚不可摧的人吧。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问问登巴巴，他所说的“除了美好的东西之外的回赐”，是他如今正在承受的吗？